【欧洲智库观察】郎加泽仁:欧洲智库解读中的美国大选
郎加泽仁,中国社会科学院欧洲研究所助理研究员。
引言
美国影响着全球,这意味着每次美国总统大选都会吸引其他国家的巨大兴趣。欧洲智库专家表示,此次美国选举更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记忆中,美国人从来没有面对过两种完全相反的愿景选择,即美国的自我感知与世界地位。就欧美关系而言,表面上看,特朗普的易变特性导致欧洲对特朗普政府失去信心;从深层次看,欧洲对美国与美欧关系的看法正在发生变化。通过观察欧洲智库对美国大选的解读,可以发现欧洲最关注的四个问题是:选举对跨大西洋关系的影响、欧洲防务能力、欧洲外围地区问题,以及欧洲的未来。
(一)美国大选与变化中的跨大西洋关系
近年来,跨大西洋关系发生了诸多变化。特别是今年美国总统竞选期间,欧盟更是关注跨大西洋关系走势。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专家普格里林(Jana Puglierin)认为,无论美国大选的结果如何,有种结局在所难免,即联合欧洲众国抗衡美国几乎不可能。普格里林用印度盲人摸象的预言来形容欧盟成员国如何看特朗普上任以来的跨大西洋关系,并指出欧盟成员国在跨大西洋关系上存在明显分歧。德国认为特朗普政府对跨大西洋联盟构成威胁,法国外交官甚至用跨大西洋联盟棺材上的最后一颗铁钉来描述特朗普。相反,波兰及波罗的海国家的安全专则指出,特朗普上任以来,这些国家感觉到更安全,并认可美国对北约东翼盟友和伙伴的安全保障。过去四年中,这两种观点一直并存。奥沙利文指出,无论是何种情况,欧洲人都不应该抱有幻想:拜登胜选应该标志着欧洲的新意愿的开始,即欧洲愿意靠自己的双脚站起来,并成为美国在应对全球挑战方面更加平等的伙伴。过去四年改变了游戏规则,欧洲必须要从这一课中学到东西。奥沙利文认为,跨大西洋联盟仍将是欧洲最重要的关系,但不再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拜登胜选,欧洲也需要成为一个更加平等和成熟的伙伴,以确保跨大西洋关系继续为双方服务。
然而,跨大西洋关系回不到过去。德国智库知识与政治基金会专家珀特斯(Volker Perthes)表示,即使拜登胜选,他也不会把历史之轮带回到奥巴马时代。传统上,任何政党的新任总统都继承了其前任的许多遗产,同时建立新的政策。只有特朗普有意识地背离了这种务实的传统。与前任奥巴马留下的遗产作斗争一直是特朗普议程的中心部分。因此,特朗普废除了奥巴马政府的金融市场规则和环境法,并退出伊朗核协议、《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巴黎气候协定》和其他国际协议。如果拜登胜选,他无疑将推翻特朗普的一些做法。然而,拜登将无法把历史的车轮追溯到奥巴马时代。因为拜登将不得不应对特朗普时期遗留的问题并受其影响,而特朗普遗留的问题却不能简单通过重新签署协议得以解决。
同时,在跨大西洋关系中,欧洲希望发挥主动性。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专家指出,德国更希望美国在欧洲发挥重要作用,且跨大西洋联盟能够变得更加欧洲化,即欧洲占主导地位。法国蒙田研究所政策报告亦指出,欧洲人不应等待未来的美国政府来确定双边合作的结构。无论11月3日的总统大选结果如何,欧洲人都必须带头并推进自己的欧美合作战略想法,并提交给新一届美国政府。然而,欧洲何以实现其主导地位仍是问题。
(二)美国安全羽翼下的欧洲防务命运何去何从:欧洲的自主离不开美国
如果拜登胜选,其政府将会转移负担,但不会分担负担。拜登政府的很多重要职务将由老熟人担任,他们在奥巴马时期就已与柏林伙伴密切合作。然而,普格里林指出,德国不该抱有任何幻想,因为拜登政府将会要求其欧洲盟友提供更大、更多实质性的贡献,且这种要求可能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高。特朗普支持者认为,德国多年来一直未能发挥其潜力,是安全的搭便车者,而且作为欧洲最强大的国家,德国没有做出与其经济和政治影响力相称的贡献。过去几年,德国可以以特朗普不可预测的性格为借口不增加防务开支,但是在拜登政府时期该借口将不能成为德国拒绝增加防务开支的理由。因此,未来有关跨大西洋安全的辩论主题将不再是如何分担负担,而是如何转移负担的问题。
柏林希望,拜登执政下的白宫重视跨大西洋联盟,认可北约作为联盟共同安全支柱的重要性。然而,事实上,欧洲国家还没有做好提升自己防务能力的准备。尽管欧洲各国及政府首脑反复强调,欧洲必须要自己掌握命运,并在“永久结构性合作”与“欧洲防务基金”框架下加强欧洲的防务能力,但是很少采取行动,且未能提供必要的资金。普格里林表示,在欧盟框架下推进欧洲防务的宏伟计划的可能性所剩无几。尽管几年前欧洲在防务上取得显著进展,但是现在欧洲的防御力量又减弱了。欧盟2021-2027多年期预算框架没有包含欧洲防务基金,这可能会对欧洲防务建设产生实质性影响。欧盟委员会主席乌尔苏拉·冯·德莱恩在其欧盟国情咨文中甚至没有提及共同防务。此外,欧盟内部对防务建设的分歧导致欧洲军事任务的数量持续下降。普格里林 提到,由于对欧盟防务能力和北约“脑死”状态感到不耐烦,法国总统马克龙一直在欧盟或北约框架之外积极推动由法国领导的“自愿联盟”。德国情况也很复杂。根据德国联邦宪法法院的管辖权,只有在集体安全体系框架内,且在联邦议院批准后,联邦德国国防军才能参加北约条约范围以外的武装任务。鉴于此,德国很难参加仅由一个或几个国家领导的行动。一个现实的未来情况很可能是法国、德国和英国在政治上联合起来,需要在欧洲周边地区进行危机管理。但是,在实际执行方面,法国可能会拒绝北约框架,而英国可能会拒绝欧盟框架。尽管英法两国可以发动联合军事干预,但是德国将受其宪法束缚。
奥沙利文指出,作为美国的朋友和盟国,欧洲也必须要认识到自己该发挥的作用。欧洲将需要做更多的事情来为自己的防御和安全承担责任。对欧洲人而言,这意味着欧洲对如何建立新的世界秩序要有自己的愿景。但是,在欧洲的愿景里,美国仍是不可或缺的国家,只是它不再愿意承担管理该体系的全部责任。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的调研显示,只有法国、德国和马耳他认为,有必要在拜登执政期为长期脱离美国的影响而做准备。这亦表明,如果拜登执政,多数欧洲国家会把美国在欧洲的利益和出现视为理所当然。因此,如果拜登胜选,欧洲国家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制定更加积极的、强有力的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事实上,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专家认为,如果跨大西洋关系恶化的话,反而有助于推动欧洲主权的建设。但是普格里林指出,追求更加自主的欧洲国家必须要认识到:只有与美国合作,才能实现欧洲自主的目标。
(三)欧洲如何应对美国缺位下的欧洲外围地区问题
美国将重返亚洲,没有时间顾及欧洲周边地区问题,欧洲需要独立应对。如果拜登胜选,他将面临许多国内政治挑战和社会问题(包括新冠危机及其经济后果、社会紧张局势等),这会导致其没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来解决欧洲问题。对拜登而言,其外交政策始于国内。换言之,拜登政府的核心利益仍会是美国国家利益。普格里林表示,美国在欧洲安全方面的投资意愿将受到明确限制。由于美国人的军事注意力将集中在亚洲,因此欧洲国家必须在北约发挥更大的作用,以应对来自俄罗斯的威胁。
欧洲需要进行调整,以捍卫自身利益。达西(Julien Barnes-Dacey)指出,无论谁当选总统,美国都将继续从中东和北非地区撤退。然而,对于中东、北非和欧洲决策者而言,拜登的复兴计划前景诱人。如果拜登胜选,肯定会对上述地区产生显著影响,这将为建设性的跨大西洋合作创造空间,尤其是在支持通过外交途径减轻区域紧张局势和挽救与伊朗的核协议方面。然而,如果特朗普胜选,他在第二任期内有可能加剧与伊朗的对抗,这可能会促使德黑兰加速向核能力建设方向迈进。因此,特朗普可能会导致地区问题的升级,从而损害欧洲利益。专家同时提醒,欧洲国家也不要寄希望于拜登政府来解决欧洲面临的地区问题。摆脱中东,是美国总统们一直要努力实现的结果,即使拜登也不能迅速扭转这样的结果。在中东和北非的一系列问题上,特朗普和区域性强权一直把欧洲国家排斥在外,因此欧洲参与到该地区存在巨大障碍。这导致欧洲国家在影响欧洲利益的关键问题上被完全边缘化,其失败的原因除外部因素外,更包括欧洲内部缺乏有意义的共识,缺乏坚定地对自身利益采取行动的政治意愿。除非欧洲能够对地区发展作出有意义和一致的回应,否则这一趋势不会发生根本改变。因此,无论选举结果如何,欧洲国家都需要更加独立地维护自己的利益。
在应对地区问题上,地缘经济是关键,而非地缘政治。达西认为,欧洲国家需要认识到,特朗普对地缘政治的关注是以牺牲结构性因素为代价的,而结构性因素是区域不稳定的核心驱动力。考虑到美国对中东地区日渐感到疲劳以及美国对核心安全利益的优先考虑,拜登政府同样不太可能完全扭转这一趋势。现在,因为新冠危机,油价暴跌,导致中东地区社会经济状况恶化,这也增加了地区不稳定的因素。由于区域问题的溢出效应,欧洲将受到最直接的影响。因此,欧洲需要优先解决重要经济问题,而该问题可能无法依赖美国。更何况,正如普格里林所说,美国人不需要对其过度依赖的盟友,这是一个基本事实。夏皮罗(Jeremy Shapiro)也表示,欧洲需要自主寻求解决办法,而不是一味地等待美国的方案。
(四)关注美国大选、预测欧洲未来
1. 如果特朗普胜选:欧洲将会面临内部分裂
对跨大西洋关系和欧盟未来而言,2020年的美国大选是一道分水岭。欧洲国家抱有这样的希望:如果特朗普连任,这至少会使成员国更愿意把欧盟塑造成一支有效的、有能力的地缘政治力量。这样一来,特朗普就会成为团结欧洲的一个因素。然而,欧盟成员国之间存在异见,所以这种希望渺茫。北约东翼国家、西班牙、葡萄牙、希腊、以及爱尔兰希望能够加强与美国的战略关系,而其他国家则至少希望维持欧美安全战略关系。这些国家视美国为其安全保障,所以在欧美利益出现冲突时它们未必会同欧洲站在一起。此外,如果特朗普在连任时采取更加强硬的对欧政策,那么目前还无法预知整个局势将会如何变化。
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专家克劳斯提夫(Ivan Krastev)认为,蓬佩奥的8月东欧之行似乎要表示,特朗普政府有意要重振哈布斯堡帝国,以期控制德国并把俄罗斯推出欧洲版图。特朗普政府对欧政策的核心似乎是,要与对俄罗斯和德国持怀疑态度的部分欧盟成员国巩固战略关系。克劳斯提夫指出,英国脱欧后,美国对欧政策的思维是:像前哈布斯堡国家集团这样的盟友是美国在旧大陆维持其影响力的最好手段。特朗普政府认为,中东欧国家是美国天然的盟友,维也纳理应替代柏林成为中欧政治之都,而奥地利又是对美友好的前哈布斯堡帝国的一部分。如果特朗普得以连任,那么其政府很有可能坚持“哈布斯堡战略”,因为美国与波兰、匈牙利等国家间的关系茁壮成长。因此,如果特朗普连任,欧洲可能会变得更加独立,但是同时要面对欧洲内部分裂的挑战,特别是在特朗普要求以经济或政治妥协为安全保障的先决条件的情况下。
2. 如果拜登胜选:欧洲能否抱有幻想
拜登竞选时表示,美国要恢复盟友关系,恢复美国元气,铸造新的美国政治共识,重视气候变化,重返国际协定,支持多边主义,重拾欧美间遗失的信任。整体上,他营造了积极的气氛。从欧洲的角度来看,相较于特朗普政府,拜登政府将会作出积极改善。正如普格里林所说,如果拜登胜选,欧洲就会有足够的空间制定积极的外交政策,恢复跨大西洋关系,并使欧洲成为对美国具有吸引力的强大伙伴。奥沙利文认为,在某种程度上,前副总统拜登正在逆流而上,所以拜登政府或许带来变革之风。鉴于此,拜登政府将会让欧洲人大为放心。
为更好地了解欧洲各国政府对美国大选及其对跨大西洋关系的影响,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就27个成员国政府如何应对两种结果的问题开展了调研,并提出可能出现的四个优先做法:(1)扩大欧美战略关系且超出安全领域;(2)维持欧美战略关系,但以安全为核心;(3)维持良好的欧美关系,但是为脱离美国做准备;(4)把欧盟定位成中美之间的第三方力量。调研结果显示,如果特朗普败选,绝大多数欧盟成员国将有意与拜登政府一道加强欧美战略联系。普格里林把这种结果解读为,这是欧洲对欧美合作表现出的强烈责任感。同时,特朗普的败选可能会成为法德追求“主权欧洲”的最好时机。原因在于,拜登胜选将会改善华盛顿与柏林、巴黎之间的关系,而且会迫使波兰与匈牙利的非自由主义政府转向布鲁塞尔寻求和解。
然而,无论如何,拜登政府将会热衷于战略收缩,并将注意力集中于狭隘的国家利益。因此,期望不宜过高。有学者甚至认为,拜登胜选就能恢复跨大西洋关系与多边主义只能是表象,因为早在后苏联时代到来之际(即新世纪初)新旧大陆之间的关系就开始渐行渐远,而关系疏远的两个客观解释因素是中国的崛起与俄罗斯的衰落。从东欧国家的视角来看,特朗普在军事援助问题上兑现了其承诺。但是,在克劳斯提夫看来,东欧国家担心的是,德国领导下的欧洲最有可能是对俄友好的欧洲。若拜登胜选,欧洲将在德国的领导下前进,但是东欧国家对德国领导下的欧盟持怀疑态度。更何况,夏皮罗指出,欧洲正在面临三个问题:第一,或许拜登政府不会像特朗普政府那样实施“美国优先”政策,但仍要优先关注国内问题;第二,中美冲突问题将会继续存在,但是欧洲希望拜登能够在该问题上持更加合作态度;第三,拜登会对俄罗斯采取更加严厉的政策,部分欧洲国家对此持欢迎的态度。但是,拜登将如何应对这三个问题尚不清楚。欧洲希望拜登政府积极行动的设想仍然只是一种幻想。
3. 欧洲质疑美国能力
奥沙利文指出,美国选民面临的严峻选择对欧盟也有重大影响,这应该迫使欧洲对自己进行一些反思。有数个因素促使欧洲觉醒与反思。第一,无法信任美国能力。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的调查显示,华盛顿的新冠疫情应对政策严重损坏美国在欧洲的形象。特朗普感染新冠病毒后,国外更是认为美国没有能力控制疫情,且这种认知在加强。夏皮罗强调说,无能已成为欧洲认识美国应对新冠疫情的主旋律。因此,欧洲人开始质疑美国能力及其全球领导力,这也迫使很多大西洋主义者在世界舞台上寻求更强大的欧洲角色。第二,民众不再看好美国。为了解欧洲民众对美国的看法,欧洲外交关系委员会开展了以“新冠危机期间,您对美国的看法是否有所恶化”为题的调研活动。调研结果显示,整体上,只有6%的调研对象表示有所改善,59%的人表示有所恶化,而35%的人表示没有变化或不清楚。第三,特朗普不能成为欧洲可靠的盟友,欧洲需要依靠自己捍卫价值观。为赢得选举,特朗普甚至向非自由主义政府学习手段,这使欧洲觉得美国难以成为志同道合者。现实问题是,无论美国是否与欧洲站在统一战线上,欧洲都需要做出自己的选择。
4. 如果特朗普不愿和平交接权力,美国可能面临宪政危机
特朗普与拜登在很多方面存在不同,这对美国选民造成一定的困难,而且两极分化下的选举可能导致美国的宪政危机。一个分裂的国家在两个截然不同的候选人之间进行选择。如果民意测验是正确的,那么特朗普总统的行为很快就会停止。然而,民意测验以前发生过错误,永远不能排除意外。同样,真正令人担忧的是,选举结果可能不明确或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确定。如果特朗普总统拒绝让步,或者共和党选择对结果提出异议,那么美国可能会陷入宪政危机。
结语
特朗普与拜登之争是一场迫使欧洲自我反思的美国选举。若要更好地应对特朗普的第二任期,或者为与拜登政府建立有效结盟奠定道路,那么欧洲国家就需要从历史中吸取教训。欧洲智库报告没有预测特朗普与拜登谁会胜选,而是将重点放在分析可能出现的两种情况对跨大西洋联盟与欧洲未来的影响,以及欧洲该如何应对。智库报告在假设特朗普和拜登胜选或败选的情况下分析了可能出现的变化与形势。欧洲智库通过解读美国大选得出的结论是欧洲需要觉醒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