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晨，中国社科院欧洲研究所研究员。

文章来源：《世界知识》2020年第13期。已获得作者授权。

6月15日，美国总统特朗普表示，将把驻德国美军人数减至2.5万人，并指责德国在北约军费分担中贡献不足。事实上早在6月初，就已经有媒体透露了美国即将从德国撤出军队的消息，引发国际社会广泛关注。观察人士普遍猜测这是特朗普对德国总理默克尔“婉拒”其邀约，不愿赴美参加七国集团（G7）峰会的报复，或许也是美国对德国这个北约第二大经济体军费开支长期达不到国内生产总值（GDP）2%标准的惩罚。

德国对本国安全有底气

众所周知，德国在传统安全领域严重依赖美国的保护。德国不是一个核武器国家，常规武器装备也严重老化。德国目前驻有美军约3.45万人，此次美国如果当真撤军至2.5万人，将使驻德美军规模缩减近三分之一。面对这种状况，尽管默克尔一直对有关消息保持沉默，但依笔者看来，德国对本国的安全还是有一定底气的。理由有以下三点：

首先，德国及欧洲的地缘安全形势并不紧张。东欧剧变、苏联解体使得包括德国在内西欧国家的总体战略环境大为改善，冷战时期东西德分裂、柏林处于东西方对峙前沿的状况已成为历史。华约组织的解散让德国失去了主要地缘威胁，而北约和欧盟的不断东扩实际上增加了德国的战略纵深，缓解了其地缘安全焦虑。尽管2008 年的格鲁吉亚危机和2014年的克里米亚事件重新引起欧洲对俄罗斯的警惕，但德国并非波兰、波罗的海国家这样的“前线国家”，它在地缘上居于腹地，安全感相对较高。而且俄罗斯的常规军事力量也已进入一个中短期内难以扭转的衰落期，俄罗斯对德国构成的威胁相对有限。德国工业基础雄厚，军械生产潜力巨大，但 “无需求”的状况却令德国军工产业重视出口超过本土装备，使德国成为世界上第三大武器出口国。在传统安全方面，欧洲的外部环境整体上较为和平稳定，这使得德国可以较为平常地面对美军驻防调整。

其次，和平主义文化在德国已经深入人心。对二战的反思以及二战之后的长和平塑造了德国外交的“克制文化”和“文明国家”思维，和平理念已经渗入德国人的意识深处。德国民众对使用武力非常谨慎，倾向通过政治手段解决争端。美军驻德，尤其是在德国部署核武器早已引发德国左翼人士的反对，他们普遍认为这些核武器是对俄罗斯不必要的挑衅，有可能成为核大战的导火索，并将德国绑上美国的核战车。德国左翼党、绿党、社会民主党等大多数德国政党均要求美国撤出部署在德国领土上的核武器，撤掉美国的核保护伞。德联邦议会内诸多议员公开表态由于美国总统特朗普“不可预期”，德国政府应当要求美取走储存在德国的20余枚B-61 战术核弹。考虑到社民党为默克尔所在的联盟党领导下现执政联盟的执政伙伴，而绿党可能是明年德国大选联盟党想实现联合组阁的重要争取对象，特朗普部分撤军反而是帮了默克尔一个忙，有助于减轻联盟党所面临的压力。

再次，德国还有欧洲自主防务作为美国保护的替代选择。冷战后德国一直被美国批评在安全上“搭美国的便车”，但德国早已开启自己的防务多元化进程，逐步向法国主导的欧洲安全合作靠拢。20世纪90年代以法德混合旅为根基的欧洲军团已经成型。特朗普上台后，以法德合作为核心的欧洲安全与防务建设更是取得质的突破。2017年欧盟“永久性结构合作机制”启动，涉及军事培训、网络安全、后勤保障、战略指挥等多个领域，欧洲国家提升自身军事能力，旨在为欧洲安全打造一份除北约外的“再保险”。也是在2017年，法德国防部长签署协议决定两国组建一支联合空军部队，计划2021年成军，并开始共同研制下一代主力战机。 2018年6月，法德英等国承诺将组建一支欧洲联合军事干预部队，可在北约不参与的情况下快速开展军事行动、撤离战区平民及提供灾后救援等。默克尔曾在一次演讲中直言：欧洲依赖美国军事保护的时代已经结束，是时候“让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独立性更强的法国总统马克龙更是硬气表示“是时候由我们捍卫欧洲的安全”，“欧盟要打造不依赖美国的新秩序”。

德美相互依赖程度很深

德国政府其实也不太担心美会完全撤出。毕竟，过去70年间德美在驻军事宜上已经相互深度“绑定”，美方如果和德完全“脱钩”将不得不承担高昂的成本。德国是美军在海外的第二大驻在国，大大小小20多个美军基地坐落于德国境内，美军欧洲司令部和非洲司令部均设在德国斯图加特的帕奇军营，美军驻欧洲空军司令部设在德国莱茵兰—普法尔茨州的拉姆施泰因基地，德国还是美军向中东和非洲地区中转物资和人员的“枢纽”，是美军在中东和非洲开展行动的集结地。尽管美国在意大利、英国、荷兰、罗马尼亚等欧洲其他国家均有军事基地，但无论硬件方面还是软件方面，德国都是美军在欧洲的心脏。德国基础设施完善发达，且由于历史原因驻德美军基地还占有大片土地，可进行常规化实弹演习。这些条件是希望吸引美军入驻的波兰或其他欧洲国家所难以满足的。

德美两国之间也有着高度的经济和安全相互依赖，德国政府内的大西洋派和部分民众也依然对美国二战后对其的帮助抱有感恩情怀，他们认同美国长期以来塑造的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今年5月份德国政府决定采购军机时，除将大单留给欧洲多国合作自产的战机外，也宣布将购买美国波音公司生产的30架F/A-18E/F“超级大黄蜂”战斗机和15架EA-18G“咆哮者”电子战飞机，被视为给因民用机坠毁事件损失惨重的波音公司雪中送炭。但是，特朗普政府的“美国优先”战略、单边主义作风和“交易型”谈判的确极大地伤害到包括德美关系在内的整个欧美关系。此次美撤军威胁不过是德美之间近期众多矛盾冲突之中最新的一道伤口，前面伤而未愈之处至少包括欧美钢铝和汽车关税战、北溪2号管线制裁、北约军费分摊、伊朗核协定，以及美国退出巴黎气候变化协定、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卫生组织等国际机制。德国人的心情恐怕还是其总统施泰因迈尔在今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开幕辞里表达得最为准确：“我们最亲密的盟友——美国，在现任政府的领导下拒绝接受国际社会的概念”，“让美国‘再次伟大’，却不惜以牺牲邻国和合作伙伴的利益为代价。”

默克尔之所以未发声挽留可能离开的美军，可能还有一个期待是，如果民主党能够在今年11月的美国总统大选后重返白宫，德美和欧美关系或将重归“正轨”。毕竟当下美国多个民意调查显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在美多个摇摆州都处于领先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