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所学者笔谈：如何看待欧盟的团结（solidarity）与主权（sovereignty）的关系

    张健雄：

    欧盟内部团结与主权的问题其实就是深化联合与维护国家主权的问题。这是欧洲联合进程中的一对矛盾。从宏观上看，它折射出欧盟成员国在欧洲联合的终极目标上的分歧，欧盟的最终归宿究竟是联邦还是一个主权国家松散的集合体。从微观上看，它涉及欧盟机构操作原则的搭配，究竟是超国家主义多一些还是政府间主义多一些。27个成员国在这个问题上的立场如果用一个频谱表达的话，它的最左端是以德国和比利时为代表的联邦派，最右端是以英国、丹麦和波兰为首的松散联合派。

    欧元区建立后，欧盟产生了第一个联邦性质的机构——欧洲中央银行。深化联合派有了一块联邦主义的试验田。这块土地上的成果将成为联邦主义优越性的有力证据，激励联邦模式在欧洲联合的其他领域推广。始料未及的是，欧元区启动后运行一直不很顺利。区内主要成员国财政赤字连年超标。由于欧盟财长理事会被德国等成员国操控，欧洲央行对待违纪现象束手无策。欧洲法院的裁决促成了对欧元区游戏规则的修改，同时也证明，欧盟其实是一个强权政治的游戏场。

    2004年欧洲央行与理事会之间的那场官司其实仅仅是联邦主义派遭受的一次小小的挫折，真正的打击是5年后的金融危机。2009年欧元区成员国财政赤字出现大面积、大幅度集体超标。希腊、爱尔兰、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塞浦路斯先后陷入金融危机。其中，希腊的国债高悬，危机的严重程度使其他成员国进退两难：采取集体救援行动可能把大家拖垮，不采取行动，希腊将退出欧元区，而且可能成为导致欧元大堤崩溃的蚁穴。

    人们在谴责希腊、爱尔兰、葡萄牙滥用欧元区的金融环境为自己谋利的同时，也在思考着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欧元符合经济规律吗？实施单一货币的目的是扩大区内贸易，最终目的是促进经济增长。然而，实施单一货币的前提条件是执行严格的货币和财政纪律。这与经济增长所需要的宽松的货币和财政环境相悖的。在千变万化的国际金融与经济环境下，一旦欧元区的财经纪律对经济增长的销蚀作用大于欧元对经济增长的促进作用时（这种趋势越来越明显），单一货币将彻底告败。这将是对欧洲联邦主义派的严重打击。

 

    陈新：

    主权与团结的关系在欧债危机中有了新解，尤其是在重债国与救助方之间。

    当重债国的退休年龄低于救助国的退休年龄，在重债国从救助方伸手要钱时，救助方提出要求重债国延长退休年龄。如果重债国认为是干涉主权，予以拒绝，那救助方则会认为重债国干扰团结，因为救助国62岁仍在工作的人无法用自己纳税的钱去为重债国60岁的人付退休金。

    同样，象希腊这样的重债国公务员人均月工资为3000欧元，而参与救助的欧元区的斯洛伐克和爱沙尼亚公务员人均月工资1000欧元。这时，救助方提出要求希腊重债国削减公务员工资，这是干涉希腊的主权呢，还是为了维护欧元区的团结？

    降工资，降劳动力成本，进行征税改革，进行私有化，所有推动结构性改革的措施或建议，目的是为了让希腊加快地恢复竞争力，进而维护欧元区的团结和稳定。其实，如果希腊不在欧元区，这些措施也正是希腊政府自己必须要做的。但正是因为希腊在欧元区，所以这些措施被政治家们以“干涉主权”所移花接木了，并鼓动民众“团结起来”，与救助方强加的改革举措抗争。新型杨白劳与黄世仁的关系在希腊有了如此这般的新的角注。

 

    张敏：

    自欧共体创建以来，团结与主权始终是推动欧洲一体化扩大与深化的两大原则。纵观欧洲一体化发展进程，这二大原则有时并行不悖、有时却相互抵触，十分纠结。

    不言而喻，团结是推动欧盟（欧共体）一体化发展不可或缺的力量因素和理念认同。欧盟国家在民族、语言、文化、宗教、社会政策、经济增长等方面存在差异，欧共体向欧盟的发展过程，实际上就是各国经济增长周期、社会发展理念、地区发展水平等诸多方面的趋同过程。与此同时，无法绕开的是，成员国之间不得不在加快欧洲一体化进程上谋求更多的政治共识、进一步加强经济政策协调、向欧盟层面让渡部分主权，这就意味着成员国之间更大的团结力量最终将会带来主权的丧失和民族特性的削弱。

    因此，在欧洲一体化进程中，团结与主权实际上是一对矛盾统一体：代表着成员国在一体化中的利益与损失，一体化中的向心力与离心力、成员国的趋同与解体。团结与主权之间达成动态均衡时，欧盟一体化呈现稳中渐进之势，欧元区建立和单一货币的诞生均是欧盟国家在团结原则下，让渡部分主权实现的。

    当前的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打破了团结与主权之间的原有平衡，解决欧债危机离不开成员国的团结与合作。然而，与以往不同，推动欧洲一体化进程给各国带来了实在的利益与好处，这次挽救欧元和欧元区是以牺牲一些成员国的经济利益为必要代价的，团结一致显然并非易事，因此德、法等在是否救助希腊等问题上产生分歧。在当前团结还意味着各成员国必须紧缩财政开支、减少公共支出、加强金融监管和经济治理，这使得成员国政府的财政权和经济权均受到限制，这也是成员国在救助问题上难以达成共识、导致欧洲主权债务危机持续发酵、不断蔓延的主要原因。

    团结与主权是欧洲一体化进程中的二大游戏规则。可以预计，在未来可能通向欧盟政治一体化的过程中，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将会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江时学：

    有时候，燕窝与熊掌委实不可兼得。

    在世界各地的区域经济一体化进程中，团结与主权始终是一个矛盾统一体。在一定程度上，加强团结必然会使成员国出让一些主权；而强调主权则意味着团结会受到削弱。

    欧盟的建立和欧元的问世表明，欧洲国家能正确处理团结与主权两者之间的关系，使两者相得益彰，相辅相成，齐头并进。

    但是，欧洲债务危机爆发后，欧盟成员国在处理这一关系时出现了难以令人满意的结果。英国和捷克不加入财政契约就是最典型的例子。

    其实，大敌当前，团结似乎比主权更重要。只有欧盟齐心协力，才能克服危机。只有在危机解决之后，欧盟各成员国才能讨论如何更好地处理团结与主权的关系。

    债务危机暴露了欧洲一体化进程的若干缺陷，其中最突出的就是货币政策的一体化得不到统一财政政策的支持。毫无疑问，在推动欧洲一体化的过程中，如果欧盟内有更多的国家像英国和捷克那样非要坚持维护自身的主权，那么，这一进程必然会停滞不前。

    6月22日，德国、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四国首脑在意大利首都罗马举行会议，为即将举行的欧盟峰会协调立场。法国总统奥朗德在这一“欧盟小峰会”之前说，没有更多的团结，转移主权也无从谈起。

    欧洲理事会主席范龙佩曾说过，不能允许欧盟成员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作出与欧元区有关的决策。他认为，团结意味着失去一部分主权。团结是责任，不是权力。[1]

    有得有失，有失有得。诚哉斯言。

 

    曹慧：

    面对主权债务危机，欧盟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难题。在救助希腊上，欧盟机构与希腊政府、希腊国内各政党以及成员国政府之间产生着巨大的分歧，时至今日，尽管希腊退出欧盟的可能性随着亲欧的新联合政府成立有所降低，但欧盟依然处在寻找解决危机出口的路上。

    方向的迷失，许多古老的问题又被重新提出来。欧盟国家发觉他们正面临着与以前历史上类似的矛盾：主权国家必须要合作以限制自决权；统一的欧洲市场在全球资本的背景下为国家繁荣提供了成倍的财富，但无法约束的财政赤字问题同时又对民族国家的团结造成了威胁。

    马斯特里赫特条约后，欧盟在创建货币、外交、安全和防务政策方面的努力大大推进了新型欧盟深层次一体化的进程。但是欧盟还是保留了内部形成的政治和制度特色。通过提高欧盟民族国家的效率，进而提升其实际主权，一体化赋予了欧洲国家以新的合法性。欧盟也因而发展成了一个混合体。虽然还有很多正变得越来越重要的“联邦”因素，但欧盟仍是一个由主权民族国家组成的邦联。

    欧盟走向一体化的动力在很大程度上是依赖于全球政治经济体系。冷战期间，全球经济压力推动欧洲国家走上了共同道路。咄咄逼人的美国公司对欧洲的经济自决权鼓励了欧盟国家之间加强团结。在货币领域尤其如此。欧洲民族国家的经济在面对其内部汇率变化时变得越来越脆弱。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垮台为欧洲走向完全的货币联盟提供了强大的动力。

    对统一市场的需求同时也提出了有关资本主义与欧洲民族国家共存的古老话题。在单一市场内建立的庞大托拉斯，需要更为集中的联邦式规制，而不会各国的不同规定。而建立货币联盟的压力也要求对各国宏观经济政策进行更为集中的联邦式管理。不同发展模式的成员国对欧盟的联邦式管理提出了挑战，尤其是以自由市场资本主义的英国和以社群资本主义的欧洲大陆国家为代表。尽管如此，欧盟国家也意识到，应尽量地减少各种规定，以解决劳动力市场上的僵化现象，同时放松管制，保证资本市场的自由流动。成员国开始越来越多地利用在布鲁塞尔的共同体来增强在全球市场上的力量和国际舞台的话语权。

    遗憾的是，欧盟成员国似乎忘记了哈耶克的戒命，即通过缩减国家过度发展的福利以恢复财政平衡。日益膨胀的公共部门、蛊惑人心的政策造成了越来越多的公共投入和财政支出。同时，廉价的融资成本为各国政府提供了惯性的“寅吃卯粮”的怪圈。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的分轨管理，正犹如严苛的宏观经济政策与自由市场的去管制化的矛盾一样，今天的欧盟，统一的欧元正在为部分成员国庞大的主权债务支付昂贵的本金和利息。问题是，危机后的欧盟是执行更为主权让渡的财政契约才能彰显成员国之间的团结？还是欧盟的团结就此搁浅在由雄心勃勃的各项救助计划打造的巨轮前呢？

    （联系 张健雄：zhang-jx@cass.org.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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