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所学者笔谈:对学风、文风和研究方法的看法(之一)

    顾俊礼(欧洲所政治研究室前主任、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我今年73岁,搞了一辈子科研。但要问我怎么搞,我确实感到不知从何说起。我讲三点粗浅体会。

    一是要正确处理好专与博的关系。大凡搞科研的人都希望自已成为某一领域的专门家,例如想成为欧盟经济问题专家,或某一国别问题专家,等等。国际问题研究自19世纪初形成以来便是跨学科研究频现交叉和集中的一个领域,涉及世界史和文明史、考古学、人类学、社会学、语言学、现代化理论、比较政治、发展理论、族群研究等,是一个大综合。再说任何一门学问都不是孤立的,学问都是相互融和贯通的。就拿欧盟经济来说,它和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欧盟大国的经济紧密相连;如果对欧盟经济法规根本不懂,也很难研究欧盟经济。另外,统计学知织也是研究经济必不可少的。国别研究是个大综合,专攻国别研究,只能是主攻某国的一个或两个学科领域,旁及其它方面。主攻领域的专业知识固然重要,但如果没有其它相关门类知识的积累和铺垫,主攻领域的研究工作肯定也深入不下去。例如德国的联邦制问题,就涉及德国的历史、宗教、文化以及战后美英法三国对德的政治态度。总之,从事国际问题研究,既要求专门知识的深入,也要求知识的广博,甚至要当半个“杂家 ”。

    二是要“小题大做 ”。论著选题要反复斟酌。德国学者常说,题目选得好就成功了一半。中国学界和外国学界通常的做法是选小题,做深做好大文章。一位德国博士生在我国云南考察了半年,回国后写了一篇关于我国云南五个少数民族婚俗的博士论文,结果一举成名,这篇论文也成了这个领域的经典之作。我国目前的博士生或青年科研人员大都喜欢选大题,动则“什么什么战略”或“论什么什么”,追求轰动效应,其结果往往事与愿违。我个人体会,科研工作要 “小题大做”,切忌“大题小做”。

    三是要多读书。读书是研究人员的基本功。要努力研读本专业领域的几部名著,最好研读原著或者是公认的著名译本。名著之所以是名著,就是因为它不但提出了许多经典性理论,而且高度概括了前人在这个领域的思想成果,以独特视角给读者斩新的思维性启迪。经济学名著至少有几十部,不可能都读,但无论如何现代经济学的奠基之作《国富论》、宏观经济学的开山之作《就业、利息和货币通论 》以及福利经济学的标志性著作《福利经济学 》等,都应该认真读一读。西方关于政冶和法学方面的名著更多,如《社会契约论》、《论法的精神》、《政府论》、《国家论》、《人权论》、《联邦党人文集》,等等。还有其它一些专业的名著。这些名著都是脾睨古人、下开百世之作,作为青年国际问题研究人员再忙,也应抽时间读。读书是研究人员的基本功。

    潘琪昌(欧洲所国际关系研究室前主任、研究员):

    我自1981年入欧洲研究所至2003年退休,如加上3年北京大学的硕士研究生,已做了数十年的研究工作,总是有不少体会和感受的。

    对研究人员来说,中国社会科学院的工作就是从事社会科学研究。进入此门,首先要有一颗敬业之心,即喜欢从事研究工作。记得当年我北大国政系研究生毕业,系里曾有意留我当老师,但在教学和研究之间,我还是选定了我更喜爱的研究,虽然此后心里时有愧对系里老师的栽培之意。

    有了喜爱,才能为之付出辛劳,才能甘于恬淡,甘于清苦。如你执着于自己目前的研究工作,那就总要甘愿放弃一些东西。

    我们的研究工作主要是写论文,著书立说。这就要说到学风,或学术风气了。当今功利之风日炽,媒体不时爆出教授抄袭、院士造假之丑闻,读之令人心忧心愤。我以为,学风实际是反映人品的,做出斯文扫地行为的人,必定人品成问题。当然,这是极而言之,此辈毕竟属少数。但在学术研究上不刻苦、不严谨,乃至闹出将蒋介石译为“常凯申”,将毛泽东误为“昆仑”的笑话,就可能比较普遍了,而更为普遍的是,我退休以来一直在带研究生或参加研究生答辩过程中审阅一些博士和硕士论文,总能发现有的论文理论苍白,论证乏力,大量引用网上下载的材料,有的竟不知引文作者为谁,而堂皇地写上“作者不详”。

    我们的写作,通常有两种情况,一是自己选题,常是自己熟悉或关心的题目,二是所谓命题作文,因形势需要而写。无论哪种情况,动笔之前,必须大量地收集专题和相关的材料,并熟读熟悉之,这是做好研究的最根本的基础。切忌急功近利,一知半解地寻章摘句。以我自己体会,我写作《走出夹缝》一书收集的中外文材料是近百倍于最后的成书。有了充分丰富的资料,才能做到对每一重要的论述找到其出处,追本溯源,务求翔实。

    论文写作完毕后,最好放上几天,不要轻易交付。曾听电影界人士和绘画界人士说,电影和绘画是“遗憾的艺术”,因为作品完成后总还能发现不足之处,然已无法修改,唯能留下遗憾。其实,写作何尝不是如此。因此,在大作完毕后,过一些时候再交出去,可以尽可能少留遗憾。

    这里可顺便谈些我翻译的体会。在翻译中,我的做法常是:先按原文译出,然后抛开原文,将译文中佶屈聱牙不合中文文法的词语和词句改顺,再对照原文将译文改得精准。如是者三,定能做到“信、达、雅”矣。

    总而言之,如何作研究工作,兹事体大。平时必须广泛阅读,提高学术理论水平和素养。只有这样,科研成果才能有新意。

    张健雄(欧洲所研究员):

    任何事物和现象都是由多方面组成的,因此在学习和研究中不能偏科。国际研究是一个跨学科的领域,必须将政治、经济、社会、文化、法律、历史结合起来。中国古代的寓言瞎子摸象暗喻视事不可以偏概全。大象“牙如萝菔根,耳如箕,脚如臼,脊如床,腹如瓮,尾如绳”都是事实,但都只是大象的局部形象,不代表整体。这个寓言给我们一个启示,欧洲研究学者应该开阔视野,不可偏科。政治学者应当了解一些经济学、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者也应当广泛涉猎其他学科。这样,研究成果 才能接近真实。

    以欧元研究为例。欧元看似一个简单的经济政治问题。最直观地看,单一货币的优点是消除汇率风险,降低交易成本,将联盟捆绑得更紧密,因此百利而无一弊。其实不然,欧元的经济弊端也是极其明显的。严酷的财经纪律捆绑了成员国的手脚,使它们丧失了刺激经济增长政策手段,机会成本可能是十分巨大的。当这个机会成本 接近或超过单一货币创造的经济利益时,欧元的根基便产生动摇。

    历史上,货币的产生与国家无关。这是单一货币能够立足的历史依据。然而,历史上最初的货币产生的基础是金本位和银本位制度,纸币的价值以其发行的钱庄库存贵金属为担保。在金本位和银本位废除后,纸币便以国家的财政为担保,货币从此与国家密不可分。欧元是一个没有国家的货币。欧盟本应为欧元提供担保,但它却没有自己的财政。成员国能将它们的财政集中起来为欧元做担保吗?不,它们能力不足,况且又容不得某些国家吃大锅饭。

    成员国传统货币是国民十分珍视的文化符号。丧失这个符号是许多欧洲人心中的痛。这反映在某些国家结果非常接近的对欧元的全民公投中。从社会学角度看,财经纪律要求成员国增收节支。某些成员国有时候必须大幅度削减福利开支,受到直接伤害的民众必然产生强烈反弹。文化与社会学暗礁对欧元航船的威胁至今尚未被充分认识。

    (联系 顾俊礼:gujl@cass.org.cn

    (联系 潘琪昌:panqch@cass.org.cn

    (联系 张健雄:zhang-jx@cass.org.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