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本网专访法国巴黎索邦大学经济学教授赵永升

    问:尽管美国极力阻挠其它西方国家加入亚投行,但作为美国铁杆兄弟的欧盟几大主要成员国都要加入。这是否表明美国对欧盟的影响力在下降?

    答:是,也不是。

    诚然,如果从传统上的“国家”概念的定义而言,现在的美国尽管今非昔比,但依然还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无论是从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总量即经济体量来看,还是从军事实力来看;无论是从具体的指标,如科技能力与生产加工能力等出发,还是从抽象的指标,如国家影响力与国家形象等出发。

    然而,随着美国在全球实力与影响力的下降,无疑美国对欧盟的影响力也在悄然下降。美国实力的下降实际上有两层含义,一层是随着欧盟的扩大与夯实,美欧之间力量之悬殊已与二战结束之时大相径庭。如果将欧盟也作为一个经济体来对待的话,其实“欧盟28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的总量早就已经超过美国了,很多人并不知道,实际上欧盟才是世界上的第一大经济体、“经济老大”。另一层是随着中国等新兴经济体的逐渐兴起与步步壮大,相比之下美国就受到了削弱。因而会出现此次的这个场景:尽管美国极力阻挠其它西方国家加入亚投行,但作为欧盟的几大主要成员国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等都要加入。

    但毕竟欧盟是美国的“表兄弟”。欧盟议会的资深议员菲利普•赫尔佐格先生早在1999年就在他写的《为了欧洲民主的宣言》书中认为:欧美国家各不相同,但由于“共同的价值观”才走到一起。他说:“这些共同的价值观首先是基督教,接着是文化启蒙,尤其是对民主的发明”。所以,欧美之间的感情与纽带还是极为深厚与牢固的,难怪许多欧洲人至今还习惯将北美称之为“海外欧洲人”。因而,欧盟不单单是美国的“表兄弟”,还是美国的“铁杆兄弟”,只要在没有触及到根本性“核心冲突”的情况下,美欧之间是决不会是为了例如一个亚投行而伤了交情与和气的。

    问:欧盟国家申请加入由新兴经济体中国牵头的亚投行,究竟出于何种原因与动机?

    答:这问题里面有两方形成一个对比:一方是欧盟成员国——欧洲尤其是欧洲西部地区,是世界上最早实现工业化的大陆,这些欧盟成员国也是迄今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代表,例如英国、法国、德国和意大利。另一方是新兴经济体——在新兴国家里,有的工业化起步较晚,如中国和印度;有的工业化起步并不晚,仅次于欧洲东部地区,如跨亚欧大陆的俄罗斯和作为南美洲大国的巴西和阿根廷,阿根廷在历史上曾经和意大利一样富足,但可惜的是后来停滞不前了。无论如何,这些国家现在都处在一个落后于西欧老牌国家的发展起跑线上。

    用通俗的词句讲,为什么“老生”(英、法、德、意)要申请加入“新生”(中国)带头及“蹲班生”(俄罗斯、巴西)跟班儿的机构亚投行呢?

    首先,从地缘政治而言,这是中欧双方乃至欧亚双方走近之所需。作为欧洲和亚洲这两个大陆,实际上是连接在一起的,而中国和法国又是分处于欧亚大陆的东、西两端。相反,北美洲与欧洲则以大西洋相互隔开。面对当今中、美、欧这如同“新三国”的国际三大主要政治力量,如何能够恰如其分地与中国走近,借以制衡美国霸权,进而确保三角稳定关系,对欧盟而言是至关重要的主题。

    其次,从宏观经济而言,这是大的欧盟经济形势和背景所需。欧盟从2008年起一直处于欧债危机与金融危机之中,进入2015年尽管危机已近尾声(除了少数国家如希腊的主权债务危机尚在发酵),大部分欧盟成员国的经济已开始复苏,尽管总体而言欧盟经济依旧举步维艰。至于美国,确实已经从危机中走了出来,并逐步开始回升,但“大病初愈”、自顾不暇,难以对欧盟经济给予太多实质性的支持与帮助。

    最后,在宏观之外的微观方面要落实到具体之处,则是“资本”的需求,是“产品”与“市场”的需求,也是“就业”的需求。与欧盟的资本走势迥异的是,伴随严重的工业生产“产能过剩”现象,中国的资本市场也出现了严重的“资本过剩”现象,日益堆高、难以消化的美元外汇储备也亟需寻找出口。这样,中欧双方一拍即合。面对中国资本“做庄”的亚投行,欧盟成员国不得不为之心动。除了“资本”,是欧盟对“产品”与“市场”的需求。由于欧盟主要成员国都已经是基本饱和的市场了,欧盟亟需拓展可以销售其高精尖产品的更大外部市场;只要搭上亚投行这趟“欧亚快车”,无数大型与巨型的基础设施建设项目将陆续上马,欧盟产品与市场自然也就销售与开拓了,欧盟那么多经营或好或差的大中型企业,也能分得诸多大项目的“一杯羹”。

    问:在加入AIIB这个问题上,据说欧洲国家事先与美国进行了沟通,并非完全背着美国。你看过这方面的报道吗?

    答:欧洲国家可能事先与美国进行了沟通,并非完全背着美国。应该说,中间一些过程以及最后的决定加入,都是美国人始料未及和不愿意看到的。

    经过仔细查阅,没有发现这方面的报道。尽管加入亚投行也不算什么欧美之间太“核心利益”的事情,但我估计毕竟这也是一件大事,所以欧美之间必定是经过商议的,或简单地说欧盟是“请示”过美国的。从迄今欧盟各大媒体的报道,我们可以反推回去,可以看得出来美国确实是希望欧盟成员国不要参加中国主导的亚投行;但我估计美国也并没有拼了命阻拦,理由也简单,因为美欧之间虽是同盟国,但各自都有各自的经济利益,欧盟几大成员国的领导也要为自己的“业绩”考虑,怎么样才能把自己国家的经济搞好了,也就为自己和自己的政党挣下高分。

    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当时正为5月初的英国立法选举紧锣密鼓而焦头烂额的英国首相卡梅伦。是自己眼前的首相宝座重要,还是大西洋彼岸的美国人重要,选择是显而易见的。所以,当时美国在“婉劝”欧盟不要加入的时候,我估计欧盟国家也是以“更加委婉”的方式,表明自己首先需要确保经济利益为前提的立场。而现在美国的实力和经济状况,假设欧盟这些成员国不加入亚投行,那么是否应该为这些欧盟成员国“盟友”们,由于不加入亚投行而造成的损失作相应的补偿买单呢?美国哪怕“心有余”,也早已“力不足”了。

    实际上,欧盟的各类媒体,不但用了“美国人不高兴”的字眼,而且不少报道都选择了例如“美国人的暴怒”之类的措辞。表明后来欧盟几大成员国加入亚投行的决定,也应该是大大出乎了美国人的预料。

    问:有人认为,既然欧洲国家有资金投入AIIB,为什么不能建立EIIB(欧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你如何评论这一看法。

    答:是啊,要自己有钱,何苦要低三下四地跑到这里来而不自己组建一个类似的欧投行呢。您这个问题提得很好,一下子切中问题的症结。

    首先,是由于亚投行“创始国”地位的吸引力。实际上,欧盟的这些成员国积极申请加入亚投行,不是因为这些欧洲国家有太多的资金可以投入到AIIB。这些欧盟成员国如果在亚投行创建之初就加入,就可以获得亚投行“创始国”的地位,并且要掏的钱必定也不会多。所以说是一举两得之策,这些欧盟成员国又何乐而不为呢?

    其次,至于能否建立一个EIIB(欧洲基础设施投资银行),说实在的,欧洲的投资银行已经不少了,其中就有EIB(欧洲投资银行)。但由于在欧盟总体而言,已经没有象亚洲发展中国家那样,还有那么多的大型基础设施项目要建设,可以说已经建设得差不多了,所以自然就失去了与亚投行这样性质的银行的存在基础。

    最后,欧盟实际上并不存在“资本过剩”的现象。从欧洲金融危机以来,欧洲市场上的资本短缺就成了令人头疼的问题。近几年,欧洲央行犹豫多年之后,去年只能准备动用“欧版量化宽松(QE)”这样属于“猛药”型的货币政策;在QE前后外加多次的降息,欧央行最后还对各国银行实行了“负利率”,去年下半年又开始大幅度地贬值欧元等等。

    诚然,经过这些年一系列的银行与货币举措,欧盟市场上的资本状况确实是有了些改善,但还远没有到“资本过剩”的地步。无论是哪怕资本运作很擅长的英国,还是经济结构颇为稳妥而全面的法国,都尚有无数的企业和机构等着投资者或并购者。因此,欧盟这些成员国只能选择投靠中国主导的亚投行,以期搭个几乎免费的“顺风车”。

    问:中国与欧盟如何在国际金融体系改革中加强合作?

    答:中国与欧盟联手,对提高中国在国际金融体系中的地位至关重要。我们说的国际金融体系,主要指的是两大机构,一个是世界银行,一个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当然这两大金融机构都是在美国的美元霸权垄断之下。但具体地说,世界银行是完全由美国操控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则分给了欧洲人不小的权限。这也是为何基本上都是美国人当的世界银行行长,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则是由法国人当的总裁。

    中国与欧盟通过此次亚投行的联手,必定会在国际金融体系改革中多加强合作,具体的合作方式和领域要分阶段和分步骤。中欧双方在国际金融领域的合作,首先是欧盟几大成员国估计会协助中国,将亚投行做成一个更加规范化、更加公正合理的国际金融机构。中国在国内银行业的运作是有经验,但在国际金融机构上实际上没有什么经验可谈。因而在我看来,引进英国、法国和德国这类西方金融大国,可以让亚投行少走弯路,在“巨人”的肩膀上往上走。

    亚投行要从现有的性质与结构来看,当然还是一个属于亚洲地区性的金融机构,但我想这不会是中国高层的终极目标。要将亚投行做成未来能够与世界银行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相媲美的国际金融机构,这才会是中国此次成立亚投行的最终目标。

    其次是通过亚投行间接地对现有国际金融机构的体制改革施加影响。此次中国单独出来挑头成立亚投行,显然是对这两个国际金融机构不满,要“自立门户”。主要一点诱因应该是,中国曾先后多次提出要将中国的货币人民币加入一揽子结算货币SDR之中,以及要求增加中国以及其它新兴经济体在国际金融机构中占比的权重;但美国对此要么采取拖延政策,要么置之不理。这样,中国的“自立门户”以及迅速跟风而来超过50多个国家申请加入亚投行,相信会对现有的两个国际金融机构产生“鲶鱼”效应,进而会促使其加快改革的步伐。

    亚投行实际上“拉拢”了西方阵营的这些“大腕儿”,而这些国家原本就是现有国际金融机构的重要成员国。因此,这些国家的加入,会对现有金融机构未来的表决机制与框架改革,必定产生相当大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