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网专访山东大学政治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李济时博士
问：英国的民主制度由来已久。英国选举制度有什么特点？
答：英国是议会民主的发源地，其政治体制是议会内阁制，政府由议会产生，直接对议会负责，也就是约翰•密尔所提倡的典型的“代议制政府”。英国的选举制度比较简单，不仅体现在议会内阁制下只存在议会选举而不存在行政首长的直接选举，而且体现在实行简单明了的单选区简单多数制。
英国实行单选区相对多数制已经有数百年之久，这一制度尽可能地保证执政党有足够的权威去统治国家，而失利的党则以“忠诚的在野党”的身份对政府进行监督。这种单选区制度与相对多数制（也称“胜者全得”制）的结合，一般来说，是有利于少数大党的，其结果是很不公正的。这使得英国长期以来就是典型的两党制国家。但是这种稳定的两党制是以牺牲小党的利益为代价的，也就是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牺牲了民意代表性。
单选区简单多数投票制度，不仅总是会出现得票率与议席数不一致的情况，有时还会出现得票率拥有多数的政党在议席上却处于少数的情况。由于组阁权归于议席占多数的政党，因此该执政党在得票率上反而是少数，也就是说，民意代表性低的政党反而掌握政权。英国战后选举历史上，有两次选票多数与议席多数不一致的情况。因此长期以来，对这种“胜者全得”制的批评之声不绝于耳。选举改革的倡导者提出了偏好排序投票制、偏好排序加比例选举制、可转移单票制和比例代表制等多种其他选择。
2010年大选，产生了一个40年来第一个“悬浮议会”，一个主张改变选举制度的自民党成为举足轻重的第三党，并最终选择与保守党联合执政。这为英国选举制度的改革带来难得契机，2011年举行了关于选举制度改革的全民公决，选民们被要求在目前选举制度和偏好排序投票制之间做出选择，但是高达68%的选民选择了前者。但是，避免使民意代表性受到过于严重的损伤，也是保持政府合法性的需要。有些国家采取比例制与单选区制相结合的选举方式，比如德国、俄罗斯。英国本身也在进行一些选举制度创新，开始在地方选举中引入多种比例代表制方式，比如苏格兰地方议会选举中，实行的是混合选举制，即单选区简单多数制和比例代表制相结合。
问：苏格兰为什么要独立？
答：结合当今一些民族问题学者的论述，我们可以主要从传统与文化、经济利益和政治与公共政策三个方面来分析苏格兰闹独立的原因。
第一，民族传统、文化认同的因素。尽管自1707年起，苏格兰已经融入英国300多年之久，但是在此之前，却有500年的与英格兰分立和战争的历史。在不列颠岛统一之前，苏格兰长期是一个独立国家。苏格兰与英格兰之间仍然存在很多重要的文化差异，很多独立的象征物被保留下来。比如斯特灵的威廉华莱士纪念碑，见证了苏格兰民族英雄华莱士以少胜多打败英格兰入侵者的历史。苏格兰在1707年的《联合条约》中还得以保留自己的宗教、法律和教育体系。这是使得苏格兰的民族和文化认同长期得以保留的重要因素。在2012年的调查中，在二选一情况下，选择苏格兰认同的达到69%，选择英国认同的只有20%，趋势上一升一降。认同自己是或主要是英国人的只占11%，但是认为自己同时是英国人和苏格兰人的占30%，认为自己是或主要是苏格兰人的占53%，其中认为自己完全是苏格兰人的比例为23%。这一部分既是苏格兰民族党的基本支持力量，也是独立主张的基本支持力量。
第二，经济利益是独立运动的催化剂。对于苏格兰而言，其在经济上并不落后，苏格兰人的人均生产总值和生活水平在英国居于中上水平。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不存在经济利益问题。上世纪60年代，苏格兰民族党开始在英国议会选举中崭露头角，苏格兰民族党议员提出了成立苏格兰议会的要求。就在同一时期，北海油田被发现和开发。很多苏格兰人提出“这是苏格兰的石油”。很多苏格兰人认为，很多拥有石油资源的国家都非常富有，现在苏格兰的经济被英国所控制，如果苏格兰自己控制了北海油田，则不仅不需要英国的补助，而且能够以石油收入来提高福利。
第三，政治与政策因素增加了彼此的分歧。在苏格兰政治中，影响最大的全国性政党是工党。工党长期在苏格兰政治中占据主导地位，在历次全国性议会选举中，工党是苏格兰地区议席的最大赢家。这一点在苏格兰议会成立后仍然没有改变。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英国议会选举制度和苏格兰选民普遍左倾所造成的。但是自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保守党长期执政，右翼的撒切尔主义大行其道，即使新工党在1997年重新上台，其纲领政策已经偏离左翼，吸收了撒切尔主义的不少因素。苏格兰人对国家政策的总体认同随之降低。而苏格兰民族党不仅主张民族主义，而且持左翼立场，因此得到苏格兰人的强烈支持。起苏格兰人不满的还有英国对欧盟的态度和移民政策等重大政策议题。相比起英格兰人强烈的欧洲怀疑论和英国保守党对欧洲一体化的排斥态度，大多数苏格兰人对欧盟十分热情。与英国现任首相卡梅伦表示要进行退出欧盟的公民公投不同，苏格兰民族党的一个重要主张就是独立后的苏格兰要留在欧盟内。
苏格兰独立运动的兴起，是这些因素综合起作用的结果。有些是长远的基础性因素，有些是直接诱因。苏格兰民族党借助于苏格兰议会的舞台发展壮大，并争取到英国执政党和议会同意其组织独立公投，是不可忽视的直接因素。
问：你认为苏格兰最终会独立吗？
答：苏格兰独立运动，即使从当代来看，也已经有三、四十年的历史。1979年，工党政府组织了第一次分权公投。工党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安抚苏格兰民族党，本来是试图通过议会法案的形式建立苏格兰议会，但是在议会中反对党坚持之下，不得不以公投决定，并且规定了需要全体选民40%同意的条件。结果公投中52%选民同意，但是投票率只有63.6%，也就是只占全体选民的33%。该法案未能通过。1997年，工党上台后，第二次分权公投，74%的苏格兰人赞成设立苏格兰议会。
2014年的9月18日的独立公投，是直接关系英国是否分裂的重大政治决定。卡梅伦当初同意苏格兰举行公投，是因为算准了公投不会通过，当时高达六成的人不支持独立。萨蒙德也知道魁北克两次公投都失败了，但是仍然抓住这一机会一搏。
在公投前几个周的民意调查，没有一种准确预测最终结果。但数家民调都表明投票前十天左右，独派支持突然大增。即使是预测统一派获胜的民意调查，也认为领先幅度只有5%左右。这使得整个英国都紧张起来，一时间苏格兰独立弄假成真的可能性大增。但是，最终结果统一派获得55%的支持，独立派获得45%的支持，苏格兰独立遭到失败。
应该说，统一派获胜的幅度比最初阶段要小，但是比选前的民意调查要大，毕竟多出了10个百分点，是足以让英国松一口气的。可以看出，进入九月后，犹豫票最初大都流给了独立派，但是投票时的犹豫票几乎全给了统一派。选前一周，英国三大党一致签署的进一步向苏格兰放权的协议应该是对苏格兰人发挥了作用的。此外，在投票时，部分选民还受到“担心因素”的影响，即对苏格兰独立后前景的不确定的担心使他们选择了保守现状。
但是，这一结果，也表明独派的吸引力还是相当大。加拿大的魁北克1980年第一次独立公投结果是60%对40%，统一派大胜。但是1995年的第二次独立公投，统一派仅以一个百分点险胜。这说明苏格兰独立的警报并未解除，还有可能卷土重来。
问：如果苏格兰独立，那将会对英国产生什么样的影响？
答：苏格兰对英国而言，绝非无足轻重。苏格兰在英国的四个组成部分中，地位仅次于英格兰，拥有爱丁堡和格拉斯哥两大重要城市。在近现代历史中，苏格兰也在大英帝国的发展与繁荣中扮演着重要地位。苏格兰若独立，将对英国的大国地位构成沉重的打击。
从人口和经济总量而言，苏格兰占比重并不高。英国总人口为6410万，苏格兰地处偏北地带，人烟稀少，只有540万人口，占全英的8%。苏格兰的人均GDP与全英国基本相当，所以经济总量也占全英的8%左右。
但是，苏格兰的土地面积占英国的接近三分之一，如果失去苏格兰，英国仅剩下16万多平方公里，比我国山东省稍大一点。苏格兰的独立，将使英国版图变得残破，不列颠本岛与北爱尔兰之间距离将变得遥远，被苏格兰所阻隔。
更为重要的是，苏格兰的独立，将很可能引发威尔士和北爱尔兰的分离运动。本来，威尔士与英国同化程度很高，在经济上对英格兰依赖强烈。但是近几十年来，威尔士也出现了文化独立思想，产生了威尔士民族党。苏格兰的独立可能在威尔士产生跟风效应。而北爱尔兰的分离运动在近十几年间才由和平和解协议压制下去，苏格兰的独立很可能使得北爱尔兰分离运动死灰复燃。即使威尔士和北爱尔兰分离运动无法形成气候，但也足以对英国构成重大困扰。
如果苏格兰独立，英国两大党都难辞其咎。尽管是现在执政的保守党决定赋予苏格兰组织独立公投的权力，为苏格兰独立打开了方便之门。但是，英国工党执政期间建立苏格兰议会的决定，给予了苏格兰民族党发展的空间和政治舞台，把民族分离主义的魔鬼从瓶中放了出来。因此，首相卡梅伦引咎辞职不可避免，但是工党也未必能够从中得利。如果出现这种情况，两大党尤其是卡梅伦可真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了。
问：不少英国人希望退出欧盟。你认为英国真的会退出欧盟吗？
答：英国政治精英和民众中素来广泛存在“欧洲怀疑论”。加入欧盟以来，退出欧盟的声音从来没有间断，时而高涨。英国的地理位置和政治传统使得英国与欧洲大陆之间若即若离，英国人总是试图维护“英美特殊关系”，而欧盟统一外交和防务政策必然削弱这一联系；随着欧盟扩大，英国人还普遍担心新成员国移民的涌入会夺走本国就业岗位；另外，英国人还一直抱怨对欧盟的财政负担太重而回报太少，这方面的利益受到损害或预感会受到损害是他们对欧盟产生怀疑的重要原因。
随着欧洲一体化的深入发展，政治上的国家主权，文化上对本民族国家的认同，都受到不断的侵蚀，这使得相当多的民众思想跟不上一体化的步伐。近些年来，欧盟宪法的尝试以及替代欧盟宪法的《里斯本条约》的实施和欧盟的扩大，使得英国国内退出欧盟的声音再度高涨。对于欧盟机构可能会夺走民族国家具有民主合法性的政府管辖本国事务的权力，英国相当多民众和政客对此心存疑虑。英国一名前内阁大臣曾撰文指出：根据欧盟宪法，36项立法权力要从英国议会转到欧洲议会。英国在包括移民在内的43项法律和规制问题上失去否决权，英国移民控制和难民政策将可能被外国法院或欧盟的多数票改变。仅仅是这一项就会使欧盟宪法在英国的全民公决中被否决。尽管欧盟宪法遭到了失败，代之以《里斯本条约》，但是英国人对欧盟的疑虑远远没有消除。
2010年保守党上台时便提出要就退出欧盟举行全民公决。但为了谨慎起见，卡梅伦首相决定把公投放在第二任期。明年英国将举行新的大选，保守党能否赢得连任还在未定之天。然而，如果保守党果真赢得连任，那么退欧公决恐怕势在必行。
很多观察家也认为，保守党政府声称发动退欧公投旨在向欧盟施加压力，以重启英国与欧盟的谈判进程，并为英国争取保留更多的主权和特权。但是，欧盟很难单方面向英国做出太多让步，在这种情况下，退欧公投很难避免。
英国主流三党中，工党和自民党都支持英国留在欧盟，尤其是自民党作为共同执政党，能够对保守党构成一定的制约。但是近来强烈反对欧盟的英国独立党异军突起，反映出英国部分选民反欧盟情绪的高涨。这是一个十分令人警惕的信号。因此，如果保守党赢得连任并按照承诺展开退欧公投，到时必将有一场不亚于苏格兰独立公投的恶战。短兵相接，鹿死谁手，殊难预料。
1975年，英国在工党政府执政时期，曾经举行过一次退出欧盟（当时叫做“欧洲共同体”）的公投。当时，超过三分之二的选民对“你是否赞成英国留在欧洲共同体”的问题选择了“是”。而在公投前的民意调查中曾经显示主张退出的选民占多数。观察家普遍分析，“担心因素”起了重要作用。如果日后举行第二次退欧公投，英国留在欧盟的前景，恐怕与不久前的苏格兰独立公投一样，也要倚重于这种“担心因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