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网专访北京大学政治学教授、欧洲研究中心主任李强

    问：二战以来或是最近一二十年，欧洲政治经常受到哪些重要因素的影响？

    答：我认为二战之后，特别是最近一二十年来，欧洲政治、经济发生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就是欧洲的一体化。欧洲的一体化从欧洲共同体开始，发展成了欧洲联盟。在欧盟的框架之内，又通过了很多一体化协议，包括《里斯本条约》，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建立起了欧元。但是，欧洲一体化的进程，如果从我们研究政治学的角度来看，既有创新，也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其中最重要的一点是欧盟成立了一个大的一体化的框架，而且在欧洲的许多国家中实行了统一的货币。

    最近我们看得越来越清楚，欧元面临着巨大的挑战。这个挑战绝不是一时的挑战，也不是局部的挑战，而是对欧盟这种政治结构的根本挑战。作为一种稳定的货币，它需要一种统一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的支持，欧洲央行的建立为统一的货币政策提供了保障。但是，由于欧盟这种框架是政治方面的局部一体化的结构，而民族国家自己有自己的政府和财政政策，各个国家的财政政策必然会受到各个国家的主要政党的政治考量的影响。

    一个民族国家的主要政党为了在选举中获胜，最好的方法就是减少税收，提高社会福利，这必然就造成各个国家在财政政策方面做出和统一的强有力的欧洲货币的不相符合的决定。我认为，欧洲一体化尽管取得了巨大的成绩，但是那种经济一体化、货币一体化超前发展和政治一体化长期滞后的状况所形成的矛盾将会困扰欧洲相当长的时期。

    在欧洲今后的发展中，在相当一段时期，政治一体化很难取得实质性进展，除非经过某种巨大的危机，使人们从痛苦中感觉到政治一体化的必要，那么任何一个政治家都很难说服一个国家的选民去支持一种政治一体化。而在政治一体化没有办法取得实质性进展的时候，政治一体化的滞后和经济一体化的超前所形成的张力与矛盾，会成为影响欧洲政治、经济最重要的因素，而且我认为，这是一个比较长期性的因素。

    问：您怎样评价自由主义在当今西方世界的发展？国际金融危机和欧洲债务危机后，自由主义的生命力如何？

    答：要把国际金融危机和欧洲债务危机分开。我本人不是学经济学的，但是国际金融危机如果从理论的角度来分析的话，它的主要的原因和自由主义或新自由主义的政策有关，就是对金融自由监管不够强有力，在全球金融高度一体化、互相关联的情况下，缺乏对金融的强有力的监管。因此，国际金融危机之后，人们就会更进一步的思考金融的自由化和对金融的监管的关系。我想，在这方面，会逐步地加强对金融的监管。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也是对之前很长时期在金融领域通行的新自由主义的思维和政策有所校正。

    第二个问题是欧洲债务危机，欧洲债务危机和国际金融危机是全然不同的两件事。如果说国际金融危机和新自由主义的思维和政策有一定关联的话，欧洲债务危机恰恰是欧洲社会福利政策长期主导的结果，换句话说，是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在欧洲受到遏制，没有大规模展开的结果。欧洲债务危机从本质上来讲，产生于欧洲最近几十年来一种非常高的社会福利和与那么高的社会福利没有完全配合的比较低的税收。

    欧洲自十九世纪末以来，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普遍推行了高福利的社会和经济政策，不少国家社会民主党长期执政，有的即使在社会民主党失去政权、由保守党执政的时期，也基本维持了这种高福利的政策。一方面是高福利，另一方面，任何一个政党为了在选举中获胜，都不愿意提高税收，甚至降低税收。高福利与低税收就导致了欧洲国家普遍经济增长乏力，经济缺乏活力，财政靠举债来度日。今天所暴露的比如希腊、爱尔兰、西班牙，甚至意大利的债务危机，都是冰山之一角。实际上，欧盟中的所有国家在债务方面的比例在全球比较来看是比较高的。

    问：不同的国家有不同的政治文化。从大的方面看，你认为欧洲的政治文化有什么特点？

    答：欧洲的文化从古代来讲，有两个重要的渊源，一个是希腊文化的渊源，其中最重要的是理性与科学的精神，另一种是基督教文化的渊源。我们所接触到的欧洲文化体现了这两个文化的特点。理解欧洲这两个文化渊源对我们理解欧洲文化的特征有重要意义，这两个文化渊源孕育了欧洲文化强烈的普遍主义的特征。

    欧洲人自认为他们的文化代表着普世价值，其他诸如多元、宽容都是以这种普遍主义特征为基础的。另外，欧洲文化从近代以来逐步发展出所谓近代文明的主要内涵，包括认同以个人主义为基础的个人自由、民主制、宪政结构、法治传统，这些不仅仅是欧洲人自我标榜的文化特征，而且是在欧洲占主导的文化特征。

    问：您在欧洲政治研究领域有许多成果？能否介绍一下你研究欧洲政治的经验和治学的体会？

    答：从狭窄的意义上来讲，我本人并不是欧洲研究的学者，但是从广义上来讲，我的研究和欧洲有密切关系。我主要研究欧洲政治思想史和政治哲学，有一些成果，如果说经验和体会的话，我想谈一点对欧洲研究的体会。我认为研究现代欧洲的政治要非常认真地阅读欧洲的历史。任何一个成熟的社会，要想知道这个社会的特征，最好的方式是从它比较早期、比较初始的阶段研究起。我这些年来从阅读和理解欧洲的历史，特别是历史上一些重要的思想家的经典著作中获益匪浅。由于我们比较多地阅读历史，阅读历史上的重要的经典著作，所以有些时候就可以比较好地理解欧洲现代、当代和今天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我刚才提到欧洲超前的经济一体化和比较滞后的政治一体化之间的张力，对这个问题可能产生的后果的理解，需要借助对欧洲历史以及一些非常重要的政治学经典著作的理解。

    另外，我还想谈一点欧洲研究的体会。许多人将欧洲研究归入地区研究学科领域，这有一定的道理，但并不全面。欧洲研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地区研究。从历史上说，欧洲的政治、经济、文化经验构成今天所谓人文与社会科学学科知识的主要内容。而且，今天欧洲的经验、包括欧洲一体化的实践也具有在政治、经济、法律制度等领域创新的重大意义。因此，研究欧洲问题不仅可以了解一个地区的经济、政治与文化，而且可以从这些领域的实践以及对这些实践的理论思考中理解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知识。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以欧洲研究为专业的学者其实是很幸运的，我们可以在研究地区经验的同时体会、理解重要的人文与社会科学基本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