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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国的欧洲人

作者:范勇鹏 文章来源:本站原创 更新时间:2007-08-14 14:27:10

德国的欧洲人

    这个题目看起来有点奇怪。不是吗?住在德国的难道不是德国人?什么人又是欧洲人?我也是带着这样的疑惑来到德国的。

    我研究的主题是欧洲认同,可是虽然在欧洲研究的圈子里混了5年,此前却从没有到过欧洲。就像一位太医站在老佛爷帐外八丈远悬丝诊脉一般,我对我的研究对象始终是朱熹说的那样“纸上学来终觉浅”。来到德国,我终于见到了久仰的“老佛爷”。

    跟老佛爷的初次见面并未给我多少教益,相反却使我对自己的研究假设更悲观了。除了流通的欧元和汽车牌照上的欧盟徽章,举目四望,哪里有欧盟的影子?欧盟的大事只能在美国CNN上看到,本地媒体似乎只关心高速公路上的事故和柏林动物园中诞生的一只小白熊。更甚者,德国人似乎连德国都不关心,反而对自己的小城沾沾自喜,给小城过生日比国庆节还隆重。在这样一个地方,又怎么能找到“欧洲”认同?

    可是在我接触了活生生的人之后,我的想法变了。这里居住着来自欧洲甚至世界各地的人,他们有不同的语言、宗教和文化,他们吃着不一样的食品,有着五花八门的节日。很难说清他们之间谁是主人谁是客人。但有一点似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有把边界放在眼里,他们的护照和驾照使他们自豪地感觉到,他们绝不仅是某个国家的公民。那么他们是什么人呢?且听我一一道来。

    尤怨的东欧人

    在04年中东欧成员国入盟后,大批的东欧人涌入了德国。法国人曾经担心波兰的水管工将垄断就业岗位,在德国其实也一样。我曾住在学生宿舍里,左邻右舍多是来自东欧国家的学生。他们中多数也在德国打工,并有相当一部分已经取得了长期居住的权利。

    最早熟悉的是一位波兰女孩。虽然她已经年轻得跟我有了代沟,可我们还算是聊得来。白里透红的皮肤是她那个民族的标签,浅粽色的头发使她迥然不同与西欧人和俄国人。不幸的是,她的民族却从未能摆脱处在这两大中心地区之间的尴尬命运。她热情豪放,英语流利,学习德国法律,从不掩饰自己对西欧的向往,同时也坦然面对自己民族的缺点。一次我很小心地提起,波兰人爱沾小便宜。她大笑不止,并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她的男友在华沙的供暖厂工作。由于很多波兰人都私下打开暖气片的排气口偷用热水,工厂不得已采取对策。他们采购一种对人无害的植物染料,投放在供暖热水中,使其看起来成了混沌的铁锈色。果然,锅炉的水压再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下降了。可是另一方面,她内心深处一定还有着对民族悲剧的记忆,这使得她在有些方面十分敏感。一次聚会开到很晚,一个俄罗斯小伙过来搭讪,言语之外对她似有不敬之处。姑娘一下子发火了,很出乎我们的意料。这时一个德国学生过去劝解,她大声说:“走开,别以为你们俄国人和德国人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说罢扬长而去,留下那个好心的德国小伙子不知就里地下不来台。和她聊得多了,逐渐知道了她的人生计划,她想在这里学好德语,将来可以来德国工作,可她绝不会把德国当作她的故乡,说在西欧发展之后还要回到家乡。问她感觉自己是波兰人还是欧洲人,她说:你可以说我是欧洲人,毕竟当一个欧洲人钱会多些。

    住在一起的有很多保加利亚人。黑色的卷发,黑色的眼睛,看起来会令中国感觉更亲近一些。加上前共产主义的遗产,他们都很清洁、很规矩(喝酒聚会时除外)。他们多数不打算再回去,可是又对德国爱不起来。经常和他们一起喝酒,听他们抱怨德国人。他们的德语很不错,可是工作单位的德国人对他们讲话时会刻意使用很短、很简单的德语,显然仍将他们视作外国人。一天,他们喝多了伏特加,抱着我的肩膀嘟囔:兄弟,你知道吗?虽然我是欧洲人,可是我觉得跟中国人的距离比跟德国人还近。

    我最好的朋友来自塞尔维亚,已经移民到了德国。由于他将近30,我们有很多共同语言。一次聊到我看过的一部南斯拉夫电影《没有天空的城市》。这部片子讲的是从二战到90年代内战期间的故事,片尾有一句台词:“兄弟相残,才是战争”。说到这里,他低下了头,沉默良久。外族入侵可以使一个民族更强,兄弟相斫才是真正的悲剧。

此外还有很多人来自其他国家,如立陶宛、罗马尼亚等。他们中有不少是受欧盟的“伊拉斯谟计划”的资助来西欧读书,跨国的旅行、欧盟机构的层层程序以及欧盟成员国公民的身份都使他们远离了那个民族主义的年代,展望着一个更加自由、更加繁荣的未来。

    从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地中海人

    几千年的历史积淀,使来自意大利和西班牙的人们自信而热情。可是由于拉丁语族的世界影响和他们的文化自豪感,又使得他们自大而封闭。我在这里接触到的南欧人通常都不屑于讲英语和德语,当然,即使讲时,他们的发音和流畅也远不如欧洲其他地方的人。在一个30人的party上,只要有三个人来自西班牙,就可以让这里充斥着大舌头的西班牙语。他们对任何人都直接讲母语,从来不考虑你是否听得懂。他们会站在桌子上连唱十几分钟,而歌词就是不断重复一个西班牙小城的名字,其他人没有一个知道那个小城在哪。这就是地中海人的自信。如果谁对意大利足球出言不逊,意大利的姑娘小伙都会同仇敌忾。不过2月份的足球骚乱事件导致一名警官死亡之后,他们倒是消停了许多。我再问起意大利足球时,那个肥胖的小伙子只是表情奇怪地一笑而已。关于一体化,“只是让我们的物价更高而已”。

    爱尔兰和苏格兰

    有一项研究表明,在存在民族分离主义的地方,由于一体化提供了在欧盟层次上与民族国家对话和抗衡的平台,通常人们会更认同于超国家机构。这一点我的确亲身感受。以前就听说爱尔兰和苏格兰人不喜欢别人将他们看作是英国人,我在德国经历证明了这一点。他们在英国是少数族群,可是在大陆,却比正统的英格兰人玩得转。也许是巧合,我遇到的爱尔兰和苏格兰人都是伶俐小伙、社交明星,他们的语言能力超人,极其乐于交往。一个苏格兰小伙的德语、意大利语和法语都几乎达到了母语的水平,在一个party上,他竟然用汉语跟我打招呼。我开玩笑说:“你的英语也不错”。他正色曰:“不!我讲的是苏格兰语。”我的感觉是,欧洲一体化的确给他们这样的民族提供了更大的活动空间,通过这个空间,他们在加深欧洲认同的同时也巩固了民族文化。

    吃Döner的土耳其人

    在德国最早吃到的不是本地食品,而是一种土耳其风味的肉夹馍——Döner。欧盟有280多万土耳其人,而其中有一百多万住在德国。所以无论在哪里,都能看到黑头巾的身影。邻居一位土耳其学生经常请我们到他的房间吸water pipe——一种带长软管的水烟。据他的描述,这里的土耳其人有些类似于中国大城市中的“外地人”。他们已经扎根,却还未能融入这个社会。他们有自己的圈子,其主要根据地就是Döner店和水烟店。其社会生态颇有些类似于华人圈子。他们多数讲不好英语,德语却不错。也许这正是他们面临的处境决定的——首先要成为德国人,然后才能成为欧洲人。

    德国人?德国人!

    当然,在这里见到最多自然是德国人。正因为多,反倒得不出一个清晰的印象了。过去听说的许多老生常谈,在这里似乎都站不住脚。如果说德国人严肃冷峻,可是在足球赛、狂欢节以及慕尼黑的啤酒节上,却可以看到世界上最狂热的民族。如果说德国人狂热冲动,并举出纳粹的例证,一个德国朋友却说:“我们是民主社会,他(希特勒)如果再来,全国人都会说:去!”如果说他们严谨敬业,我的水龙头坏了半个月才有人来修。如果说他们清洁,那么按人口同比算,这里吐痰、扔烟头和践踏草坪的事似乎也不比我们少。那么能说德国人没素质吗?每次在路口,汽车都会停下来,很礼貌地挥手让我先行。连狗狗都会静静地卧在超市门口等待主人,决不会无端狂吠。

    此外,长期分裂的历史和多元政治中心的存在造成了各地不同的传统和民风。据说巴登-符腾堡州的人很有些瞧不起巴伐利亚人;即使在巴-符州内,人们也互相调侃。一个来自斯图加特的朋友就教过我一首巴登人讽刺符腾堡人的歌,并嘱咐我千万不要出去唱,不然很容易挨揍。因而,很难说究竟谁是德国人或德国人是什么样。

    不过接触久了,还是能发现德国人的一些共同点。他们遵守法律。年青人会摔酒瓶子,却不会逃税;我看到过有人高声骂警察,却从没有见过警察执法时有人不服从命令。他们重诺诚信。一个朋友邮购价值一万欧元的铜笛,商店没有索取任何身份信息就寄来了产品。另一位朋友买的一套5个音箱,其中一个有问题,便寄回厂家,没想到厂家竟然又寄来了一整套。这说明了信任是社会的主流风气。他们崇尚独立,一面之交容易,深入心灵很难。他们重视程序,尊重权利。我办理延签时由于不了解政策,多交了50欧元,后来找到政府机关,据理力争,官员们最终承认了错误并给我退了钱。他们爱说服别人。每次跟德国人争论问题,耳朵都会被吵得发烧。说服虽然有时很讨厌,可是也许它正是和平与民主的源泉。他们很人道,甚至人道到有些懦弱。据说杀鱼时要使用一种晕鱼丸,宰杀其他家畜时也要先行电晕。

    说了这么多,忽然觉得,这哪里是德国人?这不就是欧洲人吗?Eurobarometer前年的一项特别调查所得出的“欧洲价值”中,法治、信任、民主、人道赫然在列。其实欧洲人正是由德国人、法国人、东欧人、南欧人等所有的成员国公民的整体,他们在一套价值观和一套制度设计下打破了彼此之间的樊篱;差异当然存在,认同却正在形成。正如欧盟的信条:Unity in diversity。

     很怀念跟欧洲朋友们在德国度过的日子,清爽的晚上,我们经常挤在公共厨房里,喝着各国的酒,唱着各国的歌。一天,有人提议唱各自的国歌。静下来时,我提议想一首我们大家都会唱的。结果呢?只想到了两首:《国际歌》和《欢乐颂》。我感触良深:打破壁垒的大同理想,不管能否实现,总会引起多数人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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